來源:秦朔朋友圈
我的年終經濟觀察,今天是第三篇。前兩篇分別談了經濟增長的大邏輯和與消費相關的問題。今天談談辦好自己的事與轉變發(fā)展方式的問題。
最大的確定性就是集中精力辦好自己的事
“集中力量辦好自己的事”是中國這些年堅持的一個基本方略,即不管外部環(huán)境怎樣變化,始終堅持把國家和民族發(fā)展放在自己力量的基點上,把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。
“面對不確定性,最大的確定性就是集中精力辦好自己的事?!?/p>
這幾十年,我們一直堅持踏踏實實發(fā)展制造業(yè),制造競爭力終于成了中國經濟的牢固底盤,也印證了果來自因、技不壓身、滴水穿石等道理。
今年中美之間有五輪經貿談判。前一段聽匯豐環(huán)球投資研究大中華區(qū)首席經濟學家劉晶演講,她研究了今年4月2日美國發(fā)起“對等關稅”后所有國家的反應,發(fā)現中國應該是唯一一個能形成有效反制的國家。相比其他一些被加征關稅的制造業(yè)國家,目前中國對美出口的關稅反而有了一些優(yōu)勢。
也因此,沿海有些地方最近出現了出海企業(yè)又回流的現象。
在我看來,中國的這種反制力與其說是談出來的,不如說是長期集中精力干出來的。中國今年的貿易出口順差已突破1萬億美元,也充分證明,有能力就有底氣,就有機遇。
12月10日至11日舉行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,提出了通過實踐獲得的“五個必須”的新認識,最后一條是“必須以苦練內功來應對外部挑戰(zhàn)”。一切都要回到自己身上,憑內功,靠自己。
未來如何辦好自己的事?關系到很多方面。本文聚焦于一點,就是切實轉變思維,轉變發(fā)展方式,“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”——這也是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中提出的一個“必須”。
新增供應量實在太大
在上一篇關于消費的觀察中,我談到中國的實物消費量是有一定增長的,只是因為競爭性內卷,導致實物消費額增長很慢,甚至負增長。
最近的見聞,讓我對此有了更深切的感知。
上周我在廣州出差,朋友陪我到天河區(qū)一家以商業(yè)街為特色、有比較充足停車位的大型商業(yè)廣場調研。這個廣場已經經營了十幾年,月租金差不多一直都在每平米100多元,因為不斷有新商場開出來,競爭激烈,壓抑了價格上漲。
他們經營得還算不錯,主要是靠精細化管理和服務,以及主題創(chuàng)新。比如最近,他們依托商場所在的科韻路數字經濟產業(yè)帶,開設了以ACG(動漫、游戲、創(chuàng)意)為特色的沉浸式主題街區(qū)“碼農立方”,并選擇在10月24日這一“國際程序員日”正式啟動。
和這個廣場隔一條馬路對面,還有兩家大型商業(yè)廣場正在招商,層次都很高,有一家說要走輕奢路線,月租金定位在每平米三四百元,但在目前的市況下,很有挑戰(zhàn)。
明知市場很卷,很難賺錢,還是有源源不斷的供給。這就像一桌客人,已經吃飽了,還要繼續(xù)上菜,卻沒有留出多少消化的時間。
回上海的飛機上,鄰座剛好認識,在一家專業(yè)從事物業(yè)管理、商業(yè)地產租賃的著名機構擔任高管。我們談到中國幾個大城市的商業(yè)物業(yè)空置率和租金價格下降的問題。根據五大行(仲量聯行、高力國際等)的數據,上半年一線城市甲級寫字樓平均租金同比還在降,空置率還在升,有的空置率已超過20%的國際警戒線,某些板塊的空置率甚至超過了50%。
“其實上海的甲級寫字樓市場還保持著凈吸納的增量,今年二季度凈吸納量就有好幾萬平方米,新消費、游戲、AI、生活服務、新能源、芯片企業(yè)等行業(yè)的辦公面積仍在擴張。但是新增的供應量實在太大,相比供應,需求就顯得不夠了?!?/p>
今天的果,來自昨天的因。前幾年上海累計出讓的商服辦公用地面積很大,這些商辦用地建設竣工后,就會對現有市場構成壓力。所以最近兩年,上海已有意控制商辦用地出讓,減緩商辦新增項目建設。
12月12日我在上海參加2025年萬物云睿見大會,見到不少做物業(yè)管理運營的公司的高管,發(fā)現產業(yè)園的空置率也在上升。就連長三角一些核心城市的產業(yè)園,出租率也降到了70%多。
這里有錯配的問題。比如一些中小制造企業(yè)需要生產經營場地,但其年產值只有幾百萬到幾千萬元,所要的生產空間可能是3到5畝,很少超過10畝,但園區(qū)的土地出讓大多是20畝、30畝起。
同時,中小企業(yè)也很難達到地方政府規(guī)定的投資強度和稅收要求(如畝均不低于50萬元)。針對這種問題,一些開發(fā)區(qū)采取了靈活供地方式,如“彈性年期出讓、先租后讓”,降低企業(yè)的初始投入壓力,企業(yè)先租,先進來,等達到考核要求后,再完成土地出讓。
盡管采取這些措施,可以緩解空置的壓力。但整體上,很多地方前些年搞的產業(yè)園還是太多了,遠超實際所需。
市場經濟,應該是有市場才去生產的經濟
現在很多專家學者、企業(yè)家張口就是中國有效需求不足,我也不例外,也習慣了這么說,然后去找依據證明有多么多么不足。
但上面所說的情況讓我意識到,有效需求不足的癥結固然有收入分配和信心方面的問題,更主要的可能是供給端的增長方式問題,即只顧建設、投資、供應,大大超過了市場的承載力。
如果不改變這種外延式擴張的增長模式,可能幾年之后,我們還是會陷在“有效需求不足”的討論里。
攜程聯合創(chuàng)始人梁建章最近演講“如何減少內卷”。他說,宏觀上中國經濟現在面臨什么問題呢?就是很多行業(yè)的需求跟不上供給的增長速度。結果,無論企業(yè)怎么投入擴大生產、或者降價、或者提高效率,并不能創(chuàng)造太多額外的需求,反而導致價格越壓越低,企業(yè)越來越困難。
他以旅游行業(yè)為例,說去年攜程整體業(yè)績好主要是海外業(yè)務增長快,在海外的投資也獲得了收益。“但我們在國內的情況,其實和大行業(yè)的趨勢非常一致:國內旅游人數‘溫和增加’,但供給增長太快了——無論是酒店、景點,供給的增長可能是兩位數。結果就是價格下降。……對整個行業(yè)來說,如果按‘價×量’來算,交易額幾乎沒有增長。所以,這是一個困境:需求增長慢于供給增長?!?/p>
這段敘事非常真實,也是我們大多數人的敘事模式。確實,中國要爭取創(chuàng)造更多需求,特別是消費需求,這里也有很多文章可做,比如梁建章的建議是“四多一少”:多引外賓、多發(fā)錢、多生孩子、多放假、少考試。
但是,能不能反過來問一句:明明消費需求增長很慢(消費本身就是慢變量),為什么供給側非要增長那么快、那么多呢?搞出來那么多供給,然后說問題是需求跟不上。其實,如果供給端不控制,不優(yōu)化,不出清一些低效供給,光喊著讓大家消費,大家再努力,也追不上??!
我碰到過不少外企CEO,他們到今天都很難向總部講明白,為什么中國企業(yè)不掙錢甚至虧錢還要打價格戰(zhàn)?他們問中國的同行,有人說“我不相信我會先倒下來,看看誰能熬到底”。
市場經濟,應該是有市場才去生產的經濟。適度過剩是市場經濟的常態(tài),但總有一個限度,絕不能走向“不管有沒有市場,有多少市場,都要進行供給擴張”的經濟。
保持期望,去掉幻想
當供給側弄出了過多、過度的產能,其代價和影響都是巨大的,尤其是對那些前些年被房地產狂飆沖昏了頭腦、不斷加杠桿進行投資擴張的地方來說。
此時,希望中央政府埋單,也就成為很多人的心理預期和政策建議。
我也是主張中央政府利用自己信用高、負債少、優(yōu)質資產多等優(yōu)勢,多發(fā)長期特別國債,幫助地方紓困的。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提法是,積極有序化解地方政府債務風險,優(yōu)化債務重組和置換辦法,多措并舉化解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經營性債務風險,等等。
中央幫助地方紓困,除了能保證地方正常運轉,我覺得最重要的意義是能幫地方解決好拖欠企業(yè)賬款問題。只有這樣,才能恢復企業(yè)的信心和對政府的信任。如果過去的拖欠款不還,還要他們新增投資,是很難的。重建契約精神,建立對政府信任,這樣的錢花得值。
但我并不主張,地方有什么問題都要中央政府兜底。這不僅僅是道德風險問題,而且意味著一種導向,就是缺乏約束、亂投資、過度投資、亂補貼帶來的問題,不管有多大,都會有一個最后兜底人。
總是需要一些約束的。歷史地看,有約束比沒有約束好,有約束,就犯不了太大的錯誤?,F實地看,出了問題,受到一些約束,亂作為也會少一些。而如果還是打著增長的旗號,讓看得見的手盲目擴張,隔一段時間肯定又會向上面伸手。
對比2024年和2025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財政方面的表述,我的感覺是,財政擴張的力度沒有怎么增加。2024年的口徑是“提高財政赤字率”“加大財政支出強度”“增加發(fā)行超長期特別國債”“增加地方政府專項債券發(fā)行使用”等,2025年的口徑則是“保持必要的財政赤字、債務總規(guī)模和支出總量”,這一口徑照顧到了赤字和債務要求,但比較中性,并不是大擴張的節(jié)奏。
應該保持期望,即中央對于地方的具體困難一定會伸出援手。也應該去掉幻想,即中央會對地方的任何困難都慷慨埋單,無論是房地產還是隱形負債。
見物與見人
今年中央多次強調“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”,此次經濟工作會議還首次提出“制定實施城鄉(xiāng)居民增收計劃”。一般的理解是,未來與民生相關的投資可能會明顯增加,城鄉(xiāng)居民增收會擺上更重要的議程。
投資于人不僅符合“為人民服務”“以人民為中心”的理念,從經濟角度看也很重要。
“投在人腦中的錢比投在機器中的錢能夠掙更多的錢”,將更多財政資金和公共資源投向教育、培訓、就業(yè)、醫(yī)療、社會保障等領域,不僅能激發(fā)消費潛力,也會提升人力資本質量,從而驅動經濟高質量發(fā)展。
投資于人,并不是摒棄投資于物。在中國,投資于物的空間依然存在,而且投資于物(如基礎設施)本身也有利于人的發(fā)展。
現在的問題是,很多地方的腦子主要放在“物”上,而不是“人”上,造成了很大失衡。
首先,物的投資過大,過于超前。不少投資缺乏合理規(guī)劃,而是一任領導一輪擴張,好像不搞建設項目就無法推動經濟發(fā)展。
物的投資當然會形成資產,但資產也分好資產和不好的資產,有效益的資產和低效、無效的資產。即使是好資產,如果負債過大或維護成本過高,最終也可能因財力不足而維護不下去。硬要填窟窿,就會擠出對人的投資。
其次,在物的投資過程中,只圖表面形象,而沒有以人為本,把人的因素植入到對物的投資中。
比如有的城市搞水系,為了美觀,刻意抬高一些水域,以造成高差,顯出效果,但一下雨,就要用抽水機把積在街道上的水抽走。有的地方路修得夠寬,但忽略地下管網建設,大雨一來就是水淹。很多公共場館建的非常漂亮,卻忽視對殘障人士的照顧,公廁也連手紙也不提供。
再次,很多物的投資中,充斥著資源浪費,“拉鏈工程”,以及腐敗等,甚至埋下了安全隱患。
最后,投資于物的路徑依賴,會漸漸演變成物的優(yōu)先,帶來大投資、大項目、大工程、大企業(yè)優(yōu)先,對普通人、普通企業(yè)等“沉默的大多數”的需求不敏感,不關注,乃至忽略。
這種“物本主義”而非“人本主義”的導向,最終造成人的內在需求并沒有被充分挖掘和激發(fā),而物的產出太多,很多產出和人的需求也不對稱。
其實,人的需求里,埋藏著很多供給的機會,但因為是細碎的,微觀的,下面的,不顯著的,所以很多地方政府遠遠沒有像招商引資那么熱衷。
如果我們的地方領導能夠像對待大項目和大企業(yè)那樣,肯花心思,花時間,常態(tài)化地去了解民生,尤其是處于困難之中的群體的狀況——比如在凌晨三四點擠在露天勞務市場企盼機會的農民工,在精神衛(wèi)生中心帶著孩子看醫(yī)生的媽媽,在風雨里穿行的靈活就業(yè)者,在農村留守的老人孩子以及娶不到媳婦的愁苦人家,每月養(yǎng)老金只有兩三百塊的城鄉(xiāng)居民,被長期拖欠款的人,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的人,被限高的人,理財遭遇重創(chuàng)的人,還不上房貸的人,工作沒有著落閑在家中的人……,我相信他們對人的需求,以及為了滿足這種需求,需要進行怎樣的供給,會有全新的認識。
客觀來說,這些年在解決人民急難愁盼問題方面,政府是做了大量工作的。但是和投資于物相比,解決急難愁盼更多是從民政、社會穩(wěn)定的角度去考慮,如果人們不發(fā)聲,沒有什么不穩(wěn)定信號,任務好像就完成了。
事實上,人的全面發(fā)展的要求,是在任何群體、階層、區(qū)域都普遍存在的,這才是經濟發(fā)展的根本目的。從這中間生發(fā)出的需求,就是真需求,是永遠不會飽和的需求。
比如,文化、審美、體育、健康、旅游、社交、技能培育、心理建設、科學理財,以及大量的細分化、圈層化、場景化需求,都存在著潛力。最近一些地方在開展“新大眾文藝”活動,很多素人、農民工展示了他們的表演、攝影、文學、手工藝等能力。讓每個人有條件實現心中所想,讓凡人有不凡的時刻,這既是巨大的需求,也是新的供給。
寫這篇文章時,看到這樣一則新聞:12月13日早晨,蕪湖舉辦第146場“暢聊早餐會”,蕪湖古城捏面人主理人王井洋師傅等8位主理人應邀參加,與市委書記寧波一邊吃早餐,一邊圍繞文旅消費在地表達、共生共造、價值傳遞、煙火質感、情感共鳴等話題深入交流。
這些人,有做麻辣燙的,做體檢的,做民宿的,做緹香的,做鐵畫的,做鴨店的,等等。
如果我們的市委書記、市長能夠每個月都和普通創(chuàng)業(yè)者接觸,并更加下沉,和普通人尤其是需要幫助的人們多多接觸,一定能從真實可感的體驗中,找到很多投資于人的機遇。
結語
最后,圍繞“投資于物和投資于人緊密結合”,總結幾個觀點:
1.投資于物,要合規(guī)律,有約束。
2.見物,更要見人。物中要有人?;谌耍赐频轿?。
3.見大人物(大項目,大企業(yè)),更要見小人物(普通人,困難中的人)。
4.物不是目的,而是工具。人不是工具,而是目的。
—— · END · ——